發表于:2017-09-16 上午 /閱讀:898 /評論:3
題頭圖: 《倫敦德里小調》的樂譜(左上圖); 喬治·佩特里(右上圖); 《年輕人的夢》的樂譜(左上圖); 布瑞恩?奧德利(右下圖)。 近日與六十多年前的一位中學校友在微信上討論一個有關材料性能的英語專業詞匯“Mechanical Property”的漢語譯名。這個譯名有兩個:一個是“力學性能”;一個是“機械性能”。實際上“力學性能”嚴格的漢語解釋就是:材料在不同環境(溫度、介質、濕度)下,承受各種外加載荷(拉伸、壓縮、彎曲、扭轉、沖擊、交變應力等)時所表現出的各種力學特征。然而在我國機械行業中,所謂“機械性能”在實踐中就是指金屬材料包括彈性、塑性、剛度、時效敏感性、強度、硬度、沖擊韌性、疲勞強度和斷裂韌性等常用性能指標的一個集合。因此在漢語中“Mechanical Property”就有了兩個內涵既有大“同”又有小“異”的譯名。于是,聯想到英語中確實是有許多詞匯在譯成漢語時會有一些不同的譯法。例如“Air”這個詞,通常譯為“空氣”、“空中”,但用在音樂術語中,它又可譯為“歌曲”、“曲調”、“小調”、“詠嘆調”等。例如,十九世紀德國著名的小提琴家奧古斯特·威廉密(August Wilhelmj,1845-1908)根據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 1685-1750)《D大調第三管弦樂組曲》第二樂章改編成的一首著名的鋼琴伴奏的小提琴獨奏曲“Air on the G String”的漢語譯名就是《G弦上的詠嘆調》,絕不能譯成《G弦上的空氣》,不然就“貽笑大方”了。寫到這里,不禁想起了2012年夏天中央電視臺在實況轉播倫敦奧運會開幕式中就鬧出了的一個笑話。就在開幕式開始后大約5分鐘時,CCTV的主持人在直播中說:“現在是北愛爾蘭兒童唱詩班演唱的《倫敦德里港的空氣》”。當時聽了就不由得讓我忍俊不住。錯了嗎?屏幕上顯示曲名的英文是:《Londonderry Air》,其中“Londonderry”無疑是英國的一個地名“倫敦德里(港)”,沒錯。關鍵是“Air”,主持人將它譯成了“空氣”。譯錯了嗎?應當說也沒錯。然而,將《Londonderry Air》這首曲名譯成了《倫敦德里港的空氣》那就鬧笑話了!這里的“Air”就絕不能譯成“空氣”,而應該譯成“小調”,也就是說,《Londonderry Air》這首曲名應該譯成《倫敦德里小調》。因為這首著名的愛爾蘭民歌的譯名早已是約定俗成了。當然,也很難責怪這位CCTV的主持人,一是他可能從未聽說過有這首名曲;二是電視臺的編輯或導播事先也沒有及時獲得這場開幕式的詳細的“節目單”(當然,也可能已經有了,但卻沒有人知道《Londonderry Air》這首曲名準確的譯名)。此事雖然已經過去五年了,不過印象還是很深的。 既然已經說到了《倫敦德里小調》,不妨就來說說這首“Air”(也就是“小調”)。 倫敦德里,又名德里,它是愛爾蘭島北部臨海的一個小城。與英國的倫敦(London)或印度的德里(Delhi)沒有任何關系?!秱惗氐吕镄≌{》(Londonderry Air)又名《倫敦德里之歌》(The Song of Londonderry)。這首有著很長歷史的愛爾蘭民謠,自1855年公開問世以來,就在愛爾蘭和整個英國廣為流傳,并很快漂洋過海傳遍世界,成為一首膾炙人口的名曲。當然,在我國它也是許多愛樂者非常熟悉的一首英國經典歌曲,早在1961年音樂出版社出版的《外國名歌200首續編》中的第126首就收集了這首由竹漪譯配的歌曲,不過當時的曲名是《倫敦小調》。而1979年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的《外國名歌第一集》中的第122首又收集由竹漪譯配的這首歌曲,但曲名已改為《倫敦德里小調》。同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外國名歌選(I)》中的第59首也收集了《倫敦德里小調》,歌詞由周楓和董翔曉譯配。 由于這首曲子的旋律抒情優美,一百多年來,為它而配的歌詞版本不計其數,比較有名的有阿爾弗萊德·格拉夫斯(Alfred Graves, 1846-1931)的《假如我是愛爾蘭的蘋果花》(Would I Were Erin's Apple Blossom)和《愛默爾的離去》(Emer's Farewell)等。不過,最著名的要數魏舍利的歌詞《丹尼小子》(Danny Boy)。1913年,英國律師兼詩人費德里克·魏舍利(Frederick Weatherly, 1848-1929)收到了他美國的親戚寄來的曲譜后,將1910年寫的原來準備配別的曲子的歌詞《丹尼小子》用到了這首曲子中。后來魏舍利將這首歌曲送給了女歌唱家愛爾西·格里芬(Elsie Griffin, 1895-1989),1915年進行了第一次錄音。從此這首使用歌詞《丹尼小子》的《倫敦德里小調》更受到人們的喜愛。當今,它不僅在組成英國的四個部分之一的北愛爾蘭邦的人們已經在許多正式或非正式場合下把它作為準“邦歌”來演唱,而居住在美國和加拿大的北愛爾蘭人則早就將它當作自己的國歌了。 這首名曲也受到許多大作曲家的青睞,十九世紀后期英國大作曲家查爾斯·帕里(Charles Parry, 1848-1918)將它稱作為“人間最美的旋律”;愛爾蘭作曲家查爾斯·斯坦福(Chares Stanford, 1852-1924)把它編入《D小調第一號愛爾蘭狂想曲》(Irish Rhapsody No.1 in D Minor, Op.78 ,1902)中;后來,出生于澳大利亞的英國作曲家佩爾西·格蘭杰(Percy Grainger, 1882-1961)又將其改編成用不同樂器組合演奏的樂曲《德里郡的愛爾蘭曲調》(Irish Tune from County Derry)?,F今,人們能想到的樂器幾乎都有可演奏這首古老民謠的不同風格的改編曲,其中以奧地利小提琴家、作曲家克萊斯勒(Fritz Kreisler, 1875-1962)將其改編成的小提琴曲影響最大。 然而和許多其它著名的愛爾蘭民歌如《夏日最后的玫瑰》(The Last Rose Of Summer )不同,這首民歌自被“發掘”出來后,盡管很快就廣為流傳,以致到膾炙人口,可從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開始,它的“被發現”,它的“起源”,它的真正的曲作者,甚至它版權的歸屬都不斷受到質疑,成為了許多學者專門研究的課題。 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關于這首名曲的”被發現”一直是這樣說的:19世紀中葉的一天,在倫敦德里郡利馬伐第鎮(Limavady)的一家航運事物所內,熱衷于收集流傳于民間的音樂和歌曲的珍尼·羅斯(Jane Ross, 1810-1879)被外面傳來的一首小提琴曲所吸引,出門一看,原來是一位民間盲人小提琴手杰米·馬克庫里(Jimmy McCurry , 1830 -1910)正在演奏這首民謠,在無比興奮之余,她迅速記錄下了這首《小調》。不久,她將整理后的曲譜交給了專門收集愛爾蘭音樂的朋友喬治·佩特里(George Petrie, 1790-1866),后者將它編入了1855年出版的《愛爾蘭古曲集》(The Ancient Music of Ireland)中的《佚名小調》(Anonymous Airs)一欄,后面注明:該曲由倫敦德里郡利馬伐第鎮的珍尼·羅斯提供。由于珍尼·羅斯沒有給這首《小調》定下曲名,所以在習慣上就叫它《倫敦德里小調》。然而,1934年,著名的英國民歌收集家安妮·吉爾克里斯特(Anne Gilchrist, 1863-1954)經過研究后宣稱《倫敦德里小調》的韻律根本不是十七世紀愛爾蘭豎琴演奏家/作曲家們演奏民歌的韻律,而是十九世紀才有的韻律,她的主要根據是,古代愛爾蘭民歌的節拍都是3/4拍,而非《倫敦德里小調》那樣的4/4拍。因此,珍尼·羅斯交給喬治·佩特里的這首《小調》究竟是否真正來自于她所說的倫敦德里的民間盲人小提琴手杰米·馬克庫里演奏的真實版本,實際上是沒有足夠證據的,這也就是說,對《倫敦德里小調》究竟是不是一首古代愛爾蘭的民歌都提出了質疑。不過,安妮·吉爾克里斯特并沒有找到《倫敦德里小調》真正的源頭。 直到1974年,研究愛爾蘭傳統音樂的權威胡夫·謝爾茲(Hugh Shields, 1929-2008)發現了一首被長期遺忘的民歌,它的旋律與經安妮·吉爾克里斯特將節拍從4/4拍更改為3/4拍后的《倫敦德里小調》十分相似。這首民歌叫《年輕人的夢》(The Young Man's Dream),它被收藏在專門收集古代愛爾蘭民歌的愛爾蘭管風琴家愛德華·彭廷(Edward Bunting , 1773-1843)一批手稿中。這批手稿也就是著名的《彭廷手稿》(Bunting Manuscripts),是研究愛爾蘭古代民歌的重要文獻?!赌贻p人的夢》正是1792年愛德華·彭廷根據當時住在離珍尼·羅斯居住的利馬伐第鎮不遠的瑪基利干(Magilligan)的著名豎琴手丹尼斯·漢普森(Denis Hempson,1695-1807)在貝爾法斯特豎琴節(Belfast Harp Festival)演奏時記錄下來的,1796年彭廷發表了這首民歌。也就是說,這要比喬治·佩特里發表珍尼·羅斯提供的要早近六十年。丹尼斯·漢普森以112歲的高齡于1807年去世。 那么,《倫敦德里小調》是不是有曲作者呢?幾十年來,幾乎所有的中外文獻都說《倫敦德里小調》的曲作者是羅利·戴爾·歐卡漢(Rory Dall O’Cahan)。 11至17世紀倫敦德里地區是由一個叫歐卡漢(O’Cahan)的家族所管轄。隨著1385年家族的首領庫依納加爾(Cooey-na-Gall)的死去,這個家族逐漸失去了作為北愛爾蘭領袖的地位。到了17世紀,傳說這個已沒落的家族中一位在當時很有名的豎琴演奏家兼游吟詩人羅利·戴爾·歐卡漢曾在夢中作了一首曲子來緬懷家族曾有的輝煌,痛挽家族如今的衰亡。傳說這首曲子就是《倫敦德里小調》。所以,羅利·戴爾·歐卡漢也就被認為是這首曲子的原創者, 盡管如此,幾十年來樂界對此一直是有爭議的。因為有關羅利·戴爾·歐卡漢的傳說一直帶有一種神話的色彩。而且,無論從歷史學還是從音樂學的角度出發也未能找到歐卡漢與《倫敦德里小調》有任何直接聯系的證據。加上17世紀在蘇格蘭也有一位很有名的豎琴演奏家叫羅利·戴爾·莫里森(Rory Dall Morison)。歐卡漢出生在十六世紀晚期,1650年前后去世;而莫里森出生在1656年前后,1714或1715年去世。兩個羅利·戴爾就更是為此增添了一層迷霧。后來,人們在十八世紀蘇格蘭小提琴家丹尼爾·道(Daniel Dow, 1732-1783)1775年左右編輯的《小提琴演奏的古代蘇格蘭音樂集》(A Collection of Ancient Scots Music for the Violin)中有一份用蘇格蘭文寫的名為《羅利妹妹的悲嘆》(Lament for Rory's Sister)小曲的手稿。1912年,創建愛爾蘭民歌協會并發現了著名的《彭廷手稿》的夏洛特·??怂梗–harlotte Milligan Fox, 1864-1916)第一次將羅利·戴爾·歐卡漢說成是《倫敦德里小調》這首曲子的原創者。她的依據是:《彭廷手稿》是彭廷親手記錄和收集的最后一批用古代蓋爾族(Gaelic)豎琴的樂手演奏的民間曲調,而其中也包括了《羅利妹妹的悲嘆》(Lament for Rory's Sister)。然而,她所做的“結論”,并沒有很強的說服力,一些專家認為??怂共⒉皇且晃粐乐數难芯空?,這樣的做法也不“專業”。因為《羅利妹妹的悲嘆》與《倫敦德里小調》是兩首完全不同的曲子,她既沒有在樂曲的結構上也沒有在旋律的風格提供什么依據來證明這兩首曲子與有什么聯系。何況Rory是愛爾蘭的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僅僅將《羅利妹妹的悲嘆》中的“羅利”和羅利·戴爾·歐卡漢聯系起來,豈不有牽強附會之嫌。不過,1941年,愛爾蘭作家、民歌收集家塞姆·亨利(Sam Henry, 1878-1952)在BBC的一檔節目中說,基于羅利·戴爾·歐卡漢確實是生活在倫敦德里地區的豎琴演奏家,所以可以“寬容一點”地認為《倫敦德里小調》就是歐卡漢創作的。盡管如此,這個“寬容一點”的結論,仍然被認為是“人為虛構出來的”。 2000年,一位研究了《倫敦德里小調》數十年的北愛爾蘭音樂學家布瑞恩?奧德利(Brian Audley)在進行大量的文獻查詢和實地的查訪和調研的基礎上,從歷史學和音樂學的角度來探索和分析,從愛爾蘭傳統音樂的證據的收集和檢驗來在調整樂曲產生的年代和它的演變,最終在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英國皇家音樂協會》的秋季季刊上發表了他題為《“倫敦德里小調”溯源》(The Provenance of the Londonderry Air)的具有權威性的數萬字的研究報告。兩年后,他又以《倫敦德里小調:事實與虛構》(The Londonderry Air: Facts and Fiction)為題,在《檔案網》上深入淺出地為一般讀者闡明了這首名曲的“前世今生”和“來龍去脈”,回答了許多曾經產生的疑問,指出了長期以來被“虛構”的一些說法,從而“去偽存真”、“去虛存實”。報告指出,《倫敦德里小調》的主部源之于《年輕人的夢》中的一段副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段副歌逐漸成為了樂曲的主體。因此,可以說,胡夫·謝爾茲在《彭廷手稿》中發現的《年輕人的夢》才是《倫敦德里小調》的真正“源頭”。那么《年輕人的夢》的曲作者究竟是誰呢?布瑞恩?奧德利只是說:“音樂是非常古老的,堅信它是經歷了長期的“錘煉”而逐步演變而形成的?!贝送?,布瑞恩?奧德利還發現了為這首曲子所配的歌詞源自愛德華·費茨西蒙(Edward Fitzsimmons)所寫的發表在1814年的一首詩:《哦,主啊,我懺悔!》(Oh Shrive Me Father)。 那么,《倫敦德里小調》是不是要改換曲名為《年輕人的夢》或者將它從4/4拍改回3/4拍呢?我想,這當然沒有必要了,因為自1855年以來,隨著它的廣為流傳,曲名早已約定俗成。而它4/4拍的節拍也早已被“固化”為既定的節拍而被大家接受了。 布瑞恩?奧德利說:“國際知名的《倫敦德里小調》承載著愛爾蘭的文化符號的地位?!彼砸M行研究并寫報告和文章的原因之一“是希望糾正許多與《倫敦德里小調》有關的不準確和有誤導性的、但卻在有關出版物和網上不斷重復的而幾乎成為神話的陳述?!蔽蚁?,我花了一點時間,寫了上面這點文字如果也能“糾正”一下至少目前在中國的許多出版物(包括一些專業出版物)和網上仍在流傳的關于《倫敦德里小調》或《丹尼小子》的已經過了時的介紹和闡述,那就阿彌陀佛了! “我會在平靜中安息,直到你來到我身邊?!毙形闹链?,耳邊似乎又響起了2012年倫敦奧運會開幕式演出的第一章《綠色與歡愉》中,北愛爾蘭兒童唱詩班演唱的使用歌詞《丹尼小子》的《倫敦德里小調》中的最后這一句歌詞。這是夏日將盡時仿佛從綠色原野上傳來的柔緩而伴著清新純凈的流動的音符,它又一次輕輕撩起我對一生那些美好時刻的回憶,而那凄婉如訴的風笛聲,又讓我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和世態的炎涼。這也許就是這首《倫敦德里小調》此時此刻給我的感受了。 打開以下網頁就可以聆聽《倫敦德里小調》/《丹尼小子》的各種演唱演奏版本: 曼托凡尼樂團演奏: http://www.kuwo.cn/yinyue/7241532?catalog=yueku2016 北京天使合唱團演唱: http://www.23356.com/ting/190453.htm 各種版本的合集(其中有這首歌曲各種歌詞的英文原文和不同的中文譯文):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3/0201/21/8877125_263656329.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