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四人幫”，結束“文革”后，巴金開始寫《隨想錄》。他把新中國成立前后幾十年，特別是十年“文革”中親歷的事情，從中悟出的道理，用隨筆文體，想到就隨手寫出來。其中就講真話，寫真話一事，他先后寫出五篇文章，陸續在境內外報刊上發表，一時間引起很大反響和共鳴?？梢?，在當時的社會政治背景下，人們希望開放言論，讓人講話，讓人講真話，多么強烈！但是，在當時的社會政治條件下，巴老給自己定下規矩：假話不可講，真話也不可全講。很多人看后認為，巴老講的是大實話。因為，當時雖然“四人幫”被抓了，但“文革”遺留下來的那股幫派勢力依然很強大，“四人幫”的殘渣余孽尚未得到清理?！皟蓚€凡是”的指導思想仍起著主導作用。就是說，“文革”的陰魂還沒有散去，仍在各處游蕩。 什么叫真話？真話，又叫心里話，發自內心的聲音。結束“文革”，迄今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人們講真話、講心里話的狀況，又發生了哪些變化呢？我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但這個問題卻時常在我頭腦里浮現——現在情況到底怎樣？社會上肯講真話，敢講心里話的人，究竟有多少？哪些話好講，哪些話不好講？講了會產生什么后果，會不會惹人生厭，甚至會招惹麻煩或禍害？……按我的感覺，這仍是人們講話前必須再三斟酌的。話路不暢我仍有所感覺。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有人認為，問題出在聽話的人缺少那種膽識和氣度。而我認為，這跟社會氛圍有關。我現在接觸到的，多數情況下，人們公開交談與私下交談，情況截然不同。冠冕堂皇講的是一套，而私下里講的又是另一套。分析其原因，正像巴老講的，均由不可以公開自由講話引起的。 我始終是樂觀主義者。人們有話總得講。不能公開講，就三三兩兩私下講；新聞媒體上不能講，就采用網絡發消息、材料等形式和手段，在自媒體上講。有話想講，總有辦法的，怎么也擋不住。 在封閉狀態下，人們聽話也越來越有經驗，對真話還是假話，敷衍的話還是實在的話，哪些話可當面講，哪些話只能背地里講，很多人有判別能力?，F在是網絡時代，廣播電視普及，成年人幾乎人人都有部手機，隨時可聽到各色人等的講話。比如，每天聽新聞聯播節日，各方面領導同志幾乎每天出來講話。話是講給大家聽的，大多是為解決某方面問題講的。其所講的，多少是實在話，切中要害的話，多少是套話，表面文章的話，猶如天天在接受考試，讓人們加以剖析評論。聽多了，他們講話的套路和風格就顯現出來了。講的怎么樣，是真情實意，還是言不由衷，有社會經驗的人，一聽就感覺出來。 我很喜歡讀季羨林先生的人生感悟錄，每一小段，講一個道理，短小精悍，富有哲理。他的《生命沉思錄》（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出版）開卷一段話就很有意思。他寫道： “每個人都爭取完滿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海內海外，一個百分之百完滿人生是沒有的。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細細咀嚼他這段話，我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自古及今，一些人，特別是一些自以為了不起的歷史人物，他們的歷史地位夠可以了，但仍不滿足，非分之想太多，結果像民間說的“偷雞不著反蝕把米”，弄巧成拙，離他所想的完滿人生漸行漸遠，甚至走向反面。歷數100多年來共產主義運動那些歷史人物，教訓還少嗎？有幾個人追求完滿的結果是成功的呢？ 不斷開展政治運動，特別是反右派、反右傾，很多人因言獲罪。之后，黨內外一片沉寂，人們很少講話了。鑒于這種情況，黨中央、毛主席發出號召，提意見要有“五不怕”精神，即不怕抓辮子、打棍子、裝袋子、老婆離婚，不怕殺頭。這五不怕，說得輕巧，究竟多少人能做到呢？中央同時還向領導干部提出：“要廣開言路，好話，壞話，特別是反對的話，都要聽?！?但是，說歸說，效果并不大。在大家眼里，很少見到領導干部敢于向黨的領導人提意見的。因為歷史留下的教訓太沉痛。 最近聽說，為了調動機關干部的積極性，一位領導同志開會向機關干部作動員報告。他介紹自己說，干工作那能光八小時。他說：我一次晚上十點鐘在辦公室整理文件，領導打電話來，我接了。這個電話，實際是對我的考察。就此通過對我的提拔。因為這是對干部工作態度最實際的了解。 對這位領導同志的講話，明面上都說有道理，認為對干部要求嚴一點有好處。而背地里，議論可多了?？偟恼J為，大多數機關里，“早九晚五”辦公時間里，大多數人工作不緊張，用不著加班加點。但在討論中，誰都不說真話，稱贊領導的講話很及時，切中時弊。 再回到題目上來。追求完滿的人生，也是一陣風。事實上，在多數情況下并不能做到。只求做得較好，不求做得完好，這比較實事求是。自吹自擂，只會惹人生厭?，F實一點，也許反到可以接近完滿多一點?？傊?，說來說去，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只能從中國的實際出發，是什么問題就解決什么問題，不求完滿，只求較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就個人而言，講到工作，多講團隊，少講個人，個人在團隊中僅是一分子而己。此話是位大公司的總設計師講的，我覺得他說得實在。 疫情期間，行動不便，惟有思想關不住，想到就說，權當打發時間的消譴。想多了，積累起來看，似乎看到了思想觀念新的影子，像有了一些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