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22-08-22 上午 /閱讀:181 /評論:1
文人的命運 南郭野老 “文章憎命達”,這是杜甫《秋末懷李白》詩中的名句。好的文章似乎有靈性,它不愛官運亨通的人。這是一句激憤的反語,既是為李白鳴不平,也揭示了古來許多文才出眾者總是命途多舛的事實。清代學者高步瀛引用邵長蘅的評語:“一憎一喜(“喜”指“魑魅喜人過”),遂令文人無置身地?!边@確實是歷代正直文人命運的寫照。 讓我們先來看看李白的人生道路吧。李白,這位文人中的佼佼者,不僅文思敏捷,才華橫溢,而且從小就志向遠大,渴望著效法古代賢臣,輔佐明主,興邦濟世。年輕時,他抱負很大,自比為大鵬鳥,要“激三千以崛起,向九萬而遠征”,“噴氣則六合生云,灑毛則千里飛雪”。經過多年的奔波、干謁,始終沒有得到進身的階梯。這時,他才深深感到接近皇帝、獲得重用要比攀登蜀道還難。不過,他還算是幸運的,憑借著他的文名,他終于被征召到長安任朝翰林待詔。翰林待詔雖然地位清高,而且有接近皇帝的機會,但是,唐玄宗并不要他參與政治,只是要在玩得高興時命他寫一些助興的文字。在當時的形勢下,要往上去只能走兩條路:內線是楊貴妃和高力士,外線是宰相李林甫。楊貴妃是唐玄宗“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妃子,高力士是玄宗最為信任的宦官,有他們為內援,平步青云決不是難事;李林甫也是個一手遮天的狠腳色。李白不想去巴結他們,他懷揣著治國經邦的《宣唐鴻猷》,希望有朝一日獻給皇上,引起重視,從而擢拔他為輔弼之臣??墒?,他的想法太天真了。玄宗一心想的是享樂,李白根本沒有機會獻上他的策論。宰相李林甫就是要皇帝沉湎于聲色之中,以便由他一手操縱朝政。李林甫公然對朝臣說:“你們看丹墀下兩旁肅立的御馬,乖乖站著,一聲不吭,每天享受的是三品官的俸祿;只要叫一聲,就拉下去,再也休想到這里來了”。終于,李白這匹時時躁動的駿馬,無法和這班齷齪小人一起呆下去了。傳說李白曾在金殿上起草詔書時曾讓高力士脫靴,讓楊國忠磨墨,看來這是稗官野史,不可作準,不過,李白肯定得罪了這班權貴。于是,高力士在楊貴妃面前打小報告,說李白的《清平調》三首作弄了貴妃娘娘。 《清平調》是唐玄宗、楊貴妃在沉香亭賞牡丹時命李白所作,其詞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立, 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濃香, 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 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 惹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 沉香亭北倚欄干。 客觀地說,這三首詩確屬“應制之作”,雖然構想奇特,辭藻華麗,但只是夸贊了楊妃,這與溫庭筠、韋莊的艷體詞沒有本質的區別。即便如此,高力士還是抓住了“可憐飛燕倚新妝”一句,因為漢成帝皇后趙飛燕出身娼家。詩中把楊貴妃和趙飛燕相比,楊貴妃不樂意了。最后,李白只得卷起鋪蓋回家。 仕途的失意,卻帶來了副產品:李白的詩歌創作,從此走向了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離開長安后,他的思想時時處于矛盾和痛苦之中,既想避開塵世,修仙學道,又對國事朝政魂牽夢繞,無法丟棄。眼見政治腐敗日甚一日,邊庭豺狼野心勃勃,戰亂一觸即發,千百萬生靈即將涂炭,然而言路堵塞,皇帝蒙在鼓里,權奸禍國殃民,忠直之士報國無門,憂思如焚。這種日子,是多么地難挨??!反映到詩中,是一系列的憂憤之作。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寫道: 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驊騮拳 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墩蹢睢?、《黃華》合流俗,晉君聽琴枉清角……。 以后,李白又坐永王李璘之亂,糊里糊涂地吃了一場官司。種種挫折,沒有使他倒下去,他的詩更深沉、更含蓄了。李白的詩,是文學上的寶貴遺產。 “文章憎命達”,不僅憎李白,歷代文人中的煌煌巨星,大多是被“憎”的:屈原、賈誼、司馬遷、王勃、杜甫、蘇軾、關漢卿、蒲松齡……司馬遷不過為李陵辯護了幾句,竟然被處于腐刑,精神上、肉體上都遭受了極度的摧殘。為了要寫作《史記》,他只得隱忍茍活,找些自我安慰:“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年輕的王勃,在滕王閣的一次宴會上借作序而大發懷才不遇的牢騷:“天柱高而北辰遠……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 說到這里,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險惡的命運,是文人在藝術上成功的重要條件,反過來也可以說,一帆風順,會導致作品的平庸。對于這種現象,我杜撰了一條“理論”,叫做“仕途藝術背反律”。這個背反律對于文人來說實在是不公平的,甚至是殘酷的,但也是無可奈何的。這中間的奧秘在于,真正的文學藝術,要求作家有獨立的人格,用心靈來呼喚;而皇帝和權貴不需要這一套。受到壓迫的文人,在煉獄中煎熬,在壓迫中思索,在彷徨中求索,在苦悶中驚醒,于是像火山爆發一樣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這種發自肺腑的聲音,飽含真情,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足以驚天地,泣鬼神。這不是語言的修飾,文字的雕琢,而是靈魂的結晶,血淚的沉淀,生命的升華。而那些仕途通達的文人,錦衣玉食,嬌妻美妾,他們要寫什么東西呢?即使要寫也多是吟風弄月的無病呻吟。這一點,從曹雪芹和他同時代的一些人身上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18世紀50年代的某一天,紫禁城里的乾隆皇帝,處理完畢奏章以后,又開始興致勃勃地寫詩了。這位皇帝是個“多產詩人”,一生寫的御制詩多達十萬余首,創造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世界紀錄。天曉得他都寫了些什么!他每寫一首詩,就命內侍送交儒臣注釋,儒臣們往往感到圣學淵博,有些詩中的典故翻遍典籍也無法注釋。一方面,乾隆確實博學;另一方面,他如在浩如煙海的典籍里隨便挑一個典故,寫進詩里,任你飽學的文人一時也難以解釋。更何況這些儒臣也是聰明人,有時明明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否則會自討沒趣。 正當乾隆洋洋自得地對那儒臣解釋他的御制詩中的冷僻典故時,在北京西山一個幽僻的山村里,有個叫曹雪芹的黑黑胖胖的30多歲的中年人(按現在的標準應算青年人),正在苦心孤詣地寫一部題為《石頭記》的小說。房屋破舊,一張舊桌子,一枝禿筆,沒有白紙,就寫在舊黃歷的反面。他的妻子正在為柴米不繼而發愁,兒子眼饞鄰家的孩子有零食吃,可是又不敢吱聲。 這種情景,在當時的世俗眼光看來,曹雪芹不是發神經病也差不多!你想,讀書人的正途無非是舉業,應試做官,光宗耀祖。小說一類的文字,根本上不了臺面,也不能當飯吃。窮愁潦倒,還去寫小說,這不是腦子有問題嗎? 曹雪芹的神經沒有問題,只是命運對他開了一個玩笑。 他家祖上是滿洲正白旗包衣(家奴),祖父曹寅和父親曹頫都曾擔任過江寧織造的要職,康熙南巡曾多次到曹家駐蹕,這份榮寵非一般人可比。曹雪芹小時候也曾有過一段公子哥兒的生活經歷。世事無常,雍正皇帝繼位后,曹家因受到皇室內部權力斗爭的牽連,先后兩次遭受打擊,終于一蹶不振,徹底敗落。這時候的曹雪芹,憑著旗人的身份和超卓的文才,要謀個生計還是不難的,然而他卻選擇了創作小說這一條路。當時,小說的社會地位是很低的,官僚和“正經”的文人對此不屑一顧,至多是作為消遣的“閑書”;更重要的是,舊時的小說,在創造人物典型形象時,常常是采用選取某些事跡作素材、某些人物作原型而進行藝術加工概括的方法,因此一部小說一問世,便有人猜測書中的某某是影射某某人。清朝統治者為了禁錮人們的思想,曾在康熙三十五年和乾隆三年先后查禁小說,從此書商不敢私刻販賣小說,民間流傳的小說都是手抄本。這些,都給曹雪芹創作《石頭記》帶來了麻煩。然而,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寫了下去?!皾M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四句詩,粗看像打油詩,其實包含了說不盡的千言萬語?!盎奶蒲浴?,這是激憤的反語,在嚴酷的文網下,只能正話反說,放些煙幕,找些遁詞,以求自保;“辛酸淚”,這是真的,寫作此書,世人誰能理解?經濟上更是困窘,經常過著靠朋友接濟,“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日子;而回顧自己的人生經歷,更是無限辛酸;“癡”,這是世俗的見解,實則是曹雪芹經受生活中的重大變故后,以其非凡的洞察力,看穿了那個社會的內幕,萌發了叛逆思想,這種思想郁積在胸,非寫出來不可。因此,他的生命已和創作《石頭記》緊密相連,寫書已成為他甘愿為之犧牲一切的事業;“誰解其中味?”作者歷時十年,嘔心瀝血,寫了這樣一部書,名利是談不上的,最大的擔心是別人看不懂它。事實上,由于后四十回的失蹤,這部書本身已經變得撲朔迷離,要完全理解曹雪芹的創作意圖,確實是很困難的。 《石頭記》(后稱《紅樓夢》)是命運賜給曹雪芹的,如果他一生都過著“錦衣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的生活,他能夠寫出這樣一部書嗎? 讓我們再看看和曹雪芹同時代的“大詩人”袁枚的情況。袁枚比曹雪芹早生幾年,他少年得志,24歲中進士后,入翰林,出為溧水等縣令。在曹雪芹“著書黃葉村”的時候,袁枚已經在南京小倉山筑了一座私家園林——隨園,過起了錦衣美食、悠閑自在的日子。他論詩主張有“性情”,在當時名氣很大。不過,幾十年的享樂生活,使他的“性情”顯得相當空泛,作詩無非是“半天涼月色,一笛酒人心”,“雨來蟬小歇,風到柳先知”之類,只是一種運用自如的文字消遣,一種剔透玲瓏的“盛世”的點綴。從骨子里講,他是標榜聲氣、追求聲色而又不能盡免于庸俗的紅塵熱客。且看和他同時代人對他的評價:詩人蔣士銓在《臨川夢》劇中嘲笑陳眉公“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翩然一只云間鶴,飛來飛去宰相衙”。其實是用來諷刺袁枚。舒坤批袁枚的《隨園詩話》,再三指斥袁枚“詩話中之與鄂文端、傅文忠論交,皆籍以嚇騙江浙酸丁寒士,以自重聲氣耳”,“此等詩話直是(為)富貴人家作犬馬耳,畢秋帆家本棉花巨商,畢太夫人詩既不佳,事無可記,選之何為?所以鄭板橋、趙云松斥袁子才為斯文走狗,作記罵之,不謬也”??磥?,這位袁公的“市場經濟意識”還是相當強的,他在《隨園詩話》中既用他和朝廷重臣鄂爾泰、傅恒的交往來嚇唬人,又為棉花巨商畢秋帆作了“廣告”,想必是名利雙收了。所以鄭板橋等人寫文章罵他是富貴人家在文壇上的走狗。 的確,文人的悲劇命運,是創作優秀作品的催化劑,他是他們取得杰出成果的必要代價。正是那種腐朽黑暗的社會現實,使文學天才們廣泛接觸了現實生活,豐富了經歷,凈化了思想,蘊蓄了感情,才產生了不朽的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應當感謝那些黑暗的時代,為我們帶來了一批光輝燦爛的文明成果——毫無疑問,一部《李太白全集》或一部《紅樓夢》,要比出一個進士重要得多。當然,這種感謝是苦澀的,充滿惆悵的。畢竟,那是一個應當詛咒的時代。
李白是盛唐詩人,如果盛唐也是一個應當詛咒的時代,真不知中國歷史上還有沒有不應當被詛咒的時代。當人類進入現代文明社會,能回頭說過去經歷的都是應當被詛咒的歲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