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２０歲進機關，直到６０歲退休。學表態，可說是我們這代人一生經歷的特有政治文化。 所謂表態，就是按當時的政治氣候，贊成什么，反對什么，鮮明而恰如其分地表明自己的態度。這是一門實用性的必修課。機關每周半天政治學習，訓練自己的立場、觀點、方法。遇到政治事件，或政治運動，表明自己的態度。 通常情況下，我覺得表態并不難。按照我的經驗，只要跟著會表態的人說就行，只是把他的話，依樣畫葫蘆，變通一下句式，成為自己的語言，便可以了?，F在依稀可以看到，表態式的講話，說來說去都差不多。 機關里，確有那么一些人，政治上老練而玩得轉，擅于看風使舵，吃透領導意圖，討領導喜歡，慣于撈取政治便宜。 不過，在表態上也會遇到尷尬的時候。這里我不妨舉例說說我參加1959年反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的尷尬事。 1959年７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在廬山召開。會議原定是總結“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經驗教訓，全國城鄉大刮浮夸風，造成三年經濟嚴重困難，甚至農村餓死數千萬人，會議原來定調是反“左”的。 由于這涉及到毛主席領導指導思想的錯誤，會議在毛主席主持下，行將結束之際，彭德懷出面向毛主席寫信，張聞天等人向毛主席提意見……這下龍顏大怒，把他們打成反黨集團，使會議即由反“左”轉向反右。 接著，在全國發動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斗爭。 在這種背景下，我想說的，是我參加無錫市教育局反右傾機會主義斗爭的情況及我的一些看法。 當年，市文教口的反右傾斗爭，是屬市委宣傳部領導的。參加運動的對象是科長以上干部，實行半天學習，半天工作。運動的做法分三步走，即：學習文件，弄明白運動的積極意義，表明各自的態度；在此基礎上，確定重點批判對象；最后組織上對運動進行總結，對參加運動的人員做出政治鑒定。 經上級批準，我們教育局確定的重點批判對象是史××同志。 我要說的為難尷尬事就在這里。對史××同志，按年齡我一向尊他為長輩，論學問，我一向尊他為師長，我自以為是后生后學。而且他是我的前任科長。后他調任中教科長，由我接替他任工農教育科長的。他解放后入黨早。他還是我們一位副局長的入黨介紹人。 作為運動的重點批判對象，究竟批他什么呢？ 擺出的事實是，解放前，他出道早，家庭生活富裕。解放后，生有六個子女，愛人為家庭婦女，全家人的生活來源全靠他一人的工資收入。遇到家人生病肉痛，或孩子上學等，發生家庭經濟困難，可想而知。應說組織上對他的實際情況是了解的，并有所照顧。例如，批準他每周在辦公時間到學校兼課，好有些收入，貼補家用。對他申請困難補助，雖往往不能全額滿足，但總是有所照顧。但是，所有這些，還是滿足不了他生活上和精神上的需求：他職級上沒有得到提拔，經濟上不能徹底解決困難，于是產生牢騷滿腹。這從他的一些詩句中表露出來——什么“墜地疏狂四十年，紅透專深兩茫然”，什么“上書不同彭德懷，蹈海卻如魯仲連”……其實，懂點文學知識的人都知道，詩詞中的一些牢騷詞句，有時并不能當真，往往是一些效仿古人的“套話”，表示自己有文學素養，懷才而不遇。但是，解放后的機關中，懂這些的人不多。于是，在政治運動中，這些詩句被上綱上線，視為對黨的嚴重不滿。 那時，每當經過一上午的狂批，到中午，大多是我陪他到崇安寺去吃碗素面。他一路唉聲嘆氣，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我總是一路勸說他接受教訓，爭取早日過關。 到了這個關鍵時刻，我該怎么辦？ 經過一陣思考，我覺得我必須表態了。問題是我這個態怎么表好？我煞費苦心，反復推敲，最后決定，定調“牢騷太盛防斷腸”。 翌日，學習開始，我舉手發言。 我說：連日來，我聽了同志們對史××同志的問題所做的分析和批判，覺得中肯而深刻，我也深受教育。我認為，史××同志的問題擺出來，用發展的眼光來看，不要以為只是發發牢騷。正如毛主席告誡的——“牢騷太盛防斷腸”，從牢騷不滿，發展到對黨、對革命事業離心離德，以至于背叛。這并不是聳人聽聞，而是廬山發生的活生生的事實。連日來，同志們苦口婆心對你做出的分析批判，目的是希望你真正認識自己思想意識的嚴重錯誤，徹底轉變立場，不負眾望。 我二十多分鐘的發言，基本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通篇發言的總調子，認為是同志犯錯誤。 運動過后，他被調離了機關，到學校去工作。但往后的幾十年間，我與史××同志保持亦師亦友的感情紋絲沒有變。細想起來，這與我那次的表態不無關系。日久見人心，如果我當年的態度表現，被他認為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甚至上升到對我的政治品德的看法，引起他的反感，我們之間可能再也不會友好來往，終了一生。所以，對同志，對朋友，還是與人為善好。這是我的一貫主張，一貫表現，堅守做政治上的老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