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詩人——蘇軾 南郭野老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詩言志”的傳統，但是把詩作為自己生命的詩人是不多的，而蘇軾就是這樣的一位詩人。 蘇軾現存詩有四千余首。在古代詩人中，他的詩作的數量不算最多，但其質量是相當高的。宋詩總體水平稍遜于唐詩，但也自成風格，頗有可觀之處，而蘇軾，無疑是宋代詩人中的佼佼者。蘇軾的詩反映社會生活的面很廣，而且有一定的深度，一些詩思想性、藝術性相當高。 蘇軾一生的命運，和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王安石變法期間，蘇軾在地方上做官，得以洞察朝廷政治的利弊。這期間，他從客觀事實出發，寫了不少反映苛政虐害人民的詩作，如《吳中田婦嘆》寫道：“賣牛納稅拆屋炊，慮淺不及明年饑。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萬里招羌兒。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作河伯婦?！饼忺S，指龔遂、黃霸，都是漢朝的好官，以愛護百姓見稱，這里是反語，說“好官”滿朝，人民卻更加受苦，只能去尋死了。在《山村五絕》之一詩中，蘇軾寫道：“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背榱嗽黾佣愂?，在江南一帶實行統一購銷的鹽法，禁止私自販運；官鹽價格昂貴，貧苦的百姓無力購買，常常吃不到鹽。在杭州任通判期間，蘇軾經常要審判那些違反新法的“犯人”，看到這些為生活所迫而“犯法”的貧苦百姓遭受鞭撻，而他為職務所驅使，又不得不簽下無情的判詞，內心十分痛苦。在除夕夜，他審罷犯人，寫下了《都廳題壁》一詩：“除夕當早歸，官事乃見留。執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營糇糧，墮網不知羞。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誰能暫縱遣，閔然愧前修?！笨吹贸?，他對這些囚徒是深表同情的。 蘇軾在政治上的巨大潛能以及在文壇上的崇高威望，引起了一些追隨變法派的小人的嫉妒。這些不知廉恥、只想謀求權位爵祿的勢利小人，把蘇軾看作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經過密謀策劃，王珪、李定之流抓住蘇軾的一些詩作，加以歪曲，扣上“謗訕君上”的帽子，對蘇軾交相攻擊。這些人在奏章中，極力把蘇軾說成是反對、怨恨皇帝的人，使神宗皇帝不由不信。于是，蘇軾被關進了御史臺監獄。這就是有名的“烏臺詩案”。 蘇軾在獄中經歷了生與死的考驗。王珪之流必欲置蘇軾于死地，他們把蘇軾在杭州寫的一首詠物詩《王復秀才所居雙檜》稱作是惡毒攻擊皇帝的詩篇。該詩寫道：“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蓖醌暯璐酥肛熖K軾把皇帝比作蟄龍。幸好皇帝還不至于糊涂到這般地步，神宗知道蘇軾詠的是檜樹，并沒有諷刺人君之意，他說，龍不一定指人君，自古稱龍的人臣很多，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等。經皇帝這一說，王珪的陰謀才遭挫敗。經過一百三十天的磨難后，蘇軾終于獲得釋放，貶官黃州。 照一般人的想法，蘇軾為了寫詩而幾乎喪命，今后說什么也不能再寫了?？墒?，這不是蘇軾的性格，他的稟性是敢說敢作，無所顧忌。剛一出獄，他就寫了兩首詩，其中有“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這類“不服罪”的翻案文字。 在黃州，蘇軾寫了一首海棠詩（《寓居定惠院之東……》），以名貴高潔的海棠自況，嘲笑那些“桃李漫山總粗俗”。字里行間，流露出“名花苦幽獨”，“佳人在空谷”的身世之嘆。他還無所顧忌在寫了一些反映現實生活的詩，如《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二首》之二寫道：“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農曾入杏花村。如今風物哪堪畫，縣吏催租夜打門?！薄遏~蠻子》一詩寫道：“連排入江住，竹瓦三尺廬。于焉長子孫，戚施且侏儒?！聘恢}，雪鱗芼青蔬。一飽便甘寢，何異獺與狙……空虛未可知，會當算舟車。蠻子叩頭泣，勿語桑大夫?！睗O民住在低矮狹窄的船上，大多長得矮小而駝背，食物無鹽，活像水獺與猴子。即使是這樣的生活，他們還擔心著將來要征漁船稅，奪去他們的生路。 在黃州時，蘇軾還為出生三天的小兒子蘇遁寫了一首《洗兒》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闭Z含譏諷，毫無收斂鋒芒的跡象。 蘇軾晚年，因遭到政敵的迫害，一直處于流放之中。他被貶到幾千里外的惠州后，抱著樂天知命的態度，寫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詩句。他因荔枝之美，聯想到漢唐以來因皇室要求地方進貢荔枝而使人民遭受苦難，又慨嘆不已，寫下了《荔枝嘆》這首著名的詩。在當時，帝王驕奢淫逸，官吏諂媚取寵，這一切與漢唐無異。丁謂、蔡襄的貢茶，錢惟演的貢牡丹，都與李林甫的貢荔枝一樣，都是爭新買寵，致養口體。詩人雖因寫詩而致“罪”，但是在這首詩中，仍然不改本性，痛快淋漓地斥罵李林甫之類的奸臣，并指名道姓地指責當朝的諂媚之臣。字里行間，充滿了浩然正氣。尤其可貴的是，他還間接地批評了當時的皇帝，認為皇帝不應追求名茶、名花這些致養口體之物，而是要關心人民生活，“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痹凇犊v筆》詩中，他寫道：“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睋f政敵看到這首詩后，認為他竟然還過得快活，便把他貶到更遠、更荒涼偏僻的海南島。在這種蠻荒之地，蘇軾并沒有消沉頹喪，而是把放逐當作一次壯游。當他后來獲得自由，離開海南時，他寫道：“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边^大庾嶺，他回顧人生，寫道：“暫著南冠不到頭，卻隨北雁與歸休。平生不作兔三窟，今古何殊貉一邱?！惫沤竦男∪?，都是卑鄙的一丘之貉，人生在世，如果不善于為個人打算，便免不了迭遭坎坷，窮愁潦倒。到鎮江，他為自己畫像題詩一首：“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秉S州、惠州、儋州，都是他遭貶官后流放之地，詩中既有自我調侃之意，又有激憤之情，確實是至死不改其本色。 蘇軾因詩而獲禍，也因詩而留下千古美名。